1951年4月11日午后,板门店的上空依旧回荡着螺旋桨的轰鸣。一纸命令自华盛顿飞越太平洋,把刚被解职的麦克阿瑟推下神坛,也让前线的“联合国军”陷入短暂的指挥真空。然而,对正聚集在三八线以北山谷中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而言,更重大的事,是定于月底亮出的新一轮攻势——后来被历史命名为第五次战役。
春寒料峭的山区里,二十余万新到朝鲜的第二番兵团一边抓紧夜训,一边用马车和背架把炮弹拖向前沿。志愿军后勤尚未恢复元气,单兵口粮仍按日发三斤杂粮、二两豆,重火器弹药以“能打响” 为底线。但几乎所有军官心里都明白:这一次,机会稍纵即逝。彭德怀司令员在4月6日上甘岭村的土屋里拍板,“必须先敌动手,打乱他的侧后登陆,夺回主动。”
当时“联合国军”在地面列阵六个军十七个师,人数约三十四万。美第1、第9、第10军与南朝鲜第1、第3军团、英联邦第27、第29旅、土耳其旅分据临津江、华川、杨口、元通里一线。中朝方面则有志愿军十一万余人已抵前沿,另有大批部队正在赶来。兵力对比第一次出现优势,但陌生地形与后勤短板令人隐隐担忧。
彭德怀在给中央的电报里描绘了作战设想:以第9、第19兵团形成西翼大包抄,第3兵团正面强攻,力求在三八线以北割裂并歼灭敌若干师;随后再扩张战果。电文落款处,他写下“取主动,防登陆”八个字。这个决定把枪口彻底对准了北汉江以西云集的美、英、韩联军。
22日傍晚,阵地前沿忽然夜幕大作,炮声、号角、山风混成一片。第9兵团在左翼撕开缺口,如楔子般插进龙华洞;第40军更是一昼夜抢下沐洞里,切开敌防线。与此同时,王近山率第3兵团在正面猛顶,却被美3师与土耳其旅顽强拖住,前推速度有限。
最为危险的,是右翼的临津江。山口、暗礁、滔滔春汛,把涉渡变成了赌博。第19兵团三军强渡后,仅二十平方公里的南岸滩地便挤进了五个师。英29旅与美炮群轮番泼火,临时架桥被炸出缺口,河谷里火光连天。伤亡固然不轻,可一旦脚跟站稳,反戈一击的时机也随之降临。
23日拂晓,63军187师摸黑攀上绀岳山侧翼的岩石,割断英第29旅与美3师无线电联络。接着,561团钻入敌后,锁死雪马里至议政府的公路。包围随即合拢。此时被围的,是大名鼎鼎的“皇家格罗斯特营”——英国陆军的百年老牌劲旅。英军军官用嘶哑的口哨召集士兵试图突围,却不断撞在561团和560团的火网。25日上午十时,“皇家陆军双徽营”退守235高地。山间迷雾散去,只剩被击毁的“百夫长”坦克和散落的贝雷帽。战斗结束后,英旅长说出那句苦涩的话:“这不是防线,这是坟场。”
三个昼夜里,第187师毙伤英军及附属部队三千余人,俘虏七百余名,坦克、榴弹炮、装甲车成壕沟般横陈。西方舆论第一次集体承认:志愿军能在运动战中一口“啃”掉英联邦王牌营,这绝非偶发。
不过,第一阶段进展并非完全顺利。3兵团在涟川打穿“土耳其镭阵”花了太长时间,西线整体成为一字平推,包围深度不足。28日清晨,李奇微果断收缩,凭借空中火力把部队撤到汉城以南重整。志愿军因补给线拉长,攻击锐度自然减弱,彭德怀决定收拢兵力,东移再来一次“掏软肋”。
西面美、英两军收缩,东线却露出缺口:隐里到东海岸的斜线只剩六个南朝鲜师在苦撑。5月16日夜,9兵团渗透过雪岭和砧桥,压向县里。60师和81师各捅一个血窟窿,县里守军电话线被切,数万南朝鲜士兵在黑夜中互不相认。凌晨,志愿军突入上南里,“别开枪,是自己人!”有人用韩语嘶喊,却被瞬息淹没在冲锋号里。南朝鲜3师与9师被压缩在狭小盆地,至17日晚破碎成数百人的散兵,各自向山里逃窜。
然而,遮在胜利光芒后的阴影也在酝酿。北汉江畔,180师替179师担任掩护,命令是“拖住就退,别恋战”。敌特遣队却利用河谷机动穿插,一把将这支川军老部队切在鹰峰一带。师部一度失去联络,几位营长小声埋怨:“再不冲出去,就成笼中鸟了。”团长咬牙答:“拼也得拼。”然而弹粮枯竭、人马疲敝,几次尝试皆无功。
60军、3兵团连续下达救援电文,却迟迟未形成合力。飞机昼夜照射,坦克封锁山口,给养断绝,180师在27日晚被迫分散突围,仅四千余人侥幸穿林而出,其余大部折损。这是志愿军入朝以来最惨痛的师级损失,留下一块沉重的心病。
全线转移的仓促与指挥链的混乱,被对手放大。23日起,“联合国军”以十三个师追击,中、前、后卫之间出现空当。所幸27军在麟蹄顶住了2师与187空降团的猛压,20军和63军也在华川与涟川构筑新防线,将敌人挡在三八线以南。至6月初,交战双方均疲惫不堪,战线稳定在汶山—铁原—金化—杨口一线,原定占领平壤的“雷霆行动”彻底作废。
历时五十天的大拼杀,总耗兵力超百万。中朝方面减员七万五千,却以八万二千的战绩让对手付出等额代价。63军的雪马里一役震动伦敦与华盛顿;180师的覆没,警示志愿军任何松懈都将被现代化机械化敌军迅速捕捉。高层随即修正思路,提出“零敲牛皮糖”——一次围死对方一个营,步步蚕食,而不是盲求五个师的大合围。这一调整,直接奠定了此后两年阵地相持的作战样态,也让“联合国军”心理防线逐渐出现裂缝。
5月下旬的新指令要求各军构筑梯次火点,前沿缩编,中间机动,后方预备,抓住敌方小股穿插即反咬,提高炮火比重,用地雷与反坦克沟锁住公路。6月初,42军在鸡雄山伏击美25师一个加强连,仅用二小时烧毁十五辆卡车;27军在黑云吐岭诱歼英28旅一部,炮兵一次投射二千二百发。小战例接连出现,“零敲”的理念被前线指挥员默记于心。
战略免谈,谈判的门却半掩着。纽约时报记者在东京写道:“格罗斯特营消失于朝鲜山谷,预示着一场难缠的磨消战。”事实上,当汉城街头的防空警报日渐稀疏,真正在意数字的还是那一纸战损统计。第五次战役后,美军第8集团军重新评估敌情,承认“无法通过军事手段统一朝鲜”,华府开始考虑停火窗口。
63军老兵的口述与后人记忆
三十年后,原63军187师561团老通信员丁其昌回乡探亲。乡亲们问他,当年雪马里到底什么样子?老人把烟头磕掉,想了几秒:“就是一条沟,一边是崖,一边是炮火;冲进去只许前,不许退。英军的马达声一响,我们就猫腰爬。炸弹把土炸开,土又把我们盖住。一晚上掰开两次炒面袋,能抓一把就不错。”如今那段沟早被雨水冲平,韩国方面在旧址竖起纪念碑,刻着格罗斯特营的英名。中国没有官方纪念物,187师幸存者之间却有一句暗号:“295·4”。见面握手,谁先报出这个数字,谁就是当年的老战友。军事档案显示,561团穿插后仍留出缝隙,让四十余名英军趁夜摸了出去。多年后英方出版《被遗忘的山谷》,序言里写:“若志愿军再快半小时,我军无人生还。”此句被国内不少研究者引用,佐证穿插战术的极限效率。新一代军事学院学员在推演第五次战役时,都要重做雪马里沙盘。结论惊人——如果63军不是徒步,而是配属两个摩托化连,格罗斯特营的覆灭时间可能缩短三分之一。但当年条件羸弱,这只能停留在假设。对老兵来说,胜负已由坟堆和番号共同见证,其余的推演不过是后人案头的方程。